2022年9月，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袭击了知州市云腾县，房屋坍塌、道路断裂、山体滑坡，昔日安宁的城镇乡村满目疮痍。次年8月，为保障地震灾区重建工作有力推进，知州市审计局选派骨干力量赴云腾县，对当地政府地震灾后恢复重建情况实施跟踪审计。
“灾后重建事关灾区后续发展和群众生计，重建项目的推进及建设质量管理是审计重点。”审计组组长童磊召开审前准备会，“本次灾后重建项目多、资金量大、涉及范围广，大家谈一谈自己的思路。”
“近几次我省灾后恢复重建总体规划都将农房重建工作作为首要政治任务。我前期梳理了所有灾区重建项目，发现城乡住房灾后恢复重建项目的数量和资金量都比较大，建议将其作为审计切入点。”主审邹洋说道。
“本次地震农村住房受损严重，涉及农房维修两万余户、重建五千余户，因此该项工作的推进直接体现了当地政府落实‘以人为本、民生优先’的决策部署要求情况。”审计新兵许杰及时补充。
“重建总体规划中还明确，科学重建、规范重建是项目建设的第一原则。我们可以重点关注业主单位履行基本建设程序、招标投标、投资控制等环节，结合建设质量审计，检查其执行国家建设标准和技术规范等情况。”熟悉工程审计的温琳说道。
“看来大家的方向都很明确，那我们分一下工。”童磊安排道，“许杰负责梳理上级下达的各项决策部署和目标任务落实情况，邹洋负责工程建设推进、招标投标等基本建设程序板块，温琳负责工程建设质量安全板块。大家通力协作、相互配合。”
“没有正式的勘察报告，这一点确实可疑”
进点后，审计组按计划对项目建设进度、履行基本建设程序、招标投标程序等情况进行审计。一周后的业务会上，大家对进场后的审计情况进行阶段性梳理总结。
“我抽查的20多个项目基本都有相关资料，唯独县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实施的两个住房重建项目，一直未提供正式的工程勘察报告，只有非正式的初步勘察成果。但我在前两天现场踏勘时，发现这两个项目都建设一大半了，勘察服务费也于今年7月支付了合同价款的90%，加起来有100多万元。”邹洋疑惑地说道。
“是哪两个项目？”童磊问道。
“嘎子村和凤鸣村集中安置点项目。合同约定在乙方提交正式勘察成果报告后，支付合同金额的90%。”邹洋回答。
“按正常程序，应该是先出具正式勘察报告再开展设计和施工，否则设计单位无法准确选择房屋基础和建筑结构形式，易导致投资失控，或房屋出现质量和安全隐患。”温琳分析道，“没有正式的勘察报告，这一点确实可疑。”
“没有工程勘察报告，设计单位是如何开展设计工作的？建设单位是如何办理施工许可证的？勘察服务费是怎么支付出去的？这些问题都需要我们仔细核查。”童磊说道，“邹洋，你联系一下县政府办公室联系人王铭，请他通知县住房和城乡建设局负责这两个项目的业主代表和项目勘察公司的现场经理来一下审计组办公室。”
第二天，县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建设管理股股长贺超、宿东勘察公司现场经理文刚、美佳勘察公司现场经理江国华来到审计组办公室。
“这两个项目属于灾后恢复重建的重大民生项目，我们通过政府采购委托了两家企业开展工程勘察，因建设时间紧、任务重，为确保老百姓早日搬进新家，设计单位先按照勘察单位的初步勘察成果进行设计，提前开工，再后补手续。”贺超逐一解释，“关于勘察服务费的问题，我们认为只要设计单位认可勘察成果并出具了设计文件，就算是基本完成了勘察任务，所以就提前支付了费用。”
“我们是省内拥有甲级勘察资质的企业，规模大、经验丰富，每年都会承接很多类似房建项目，勘察质量绝对没有问题。”文刚拍着胸脯保证道。
“初步勘察成果在使用之前，是否已通过了第三方图纸审查机构的审查？”童磊问道。
“暂时还没有，不过已经有了初步审查意见，并反复沟通几次了，他们很快就会出具正式审查意见。”文刚和江国华对视一眼，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那能不能提供一下初步审查意见？”
“初步审查意见都是非正式的，第三方公司来来回回给了好几版，我也记不清楚哪一版是最终的了，而且勘察报告也已经按照意见进行了修改完善，不会有什么问题。”
见对方不愿意配合，童磊表情严肃地说道：“我们查阅地质勘察过程资料是工作程序的要求，也是审计法赋予的权力，请你们理解和配合，并于明早向审计组提供初步审查意见资料。”
文刚和江国华只得点头应允。几人离开后，童磊说道：“从目前了解的情况看，这两个项目都是在未完成勘察成果审查情况下就开工建设，大家对他们的解释有什么看法？”
“住房重建项目关系老百姓切身利益，在一定条件下需要超常规推进，如果没有造成重大后果，突破一点程序也情有可原。”邹洋分析道，“但是这两个项目已经开工半年多了，正常来说，勘察成果审查应该早就完成了。”
“正式审查报告迟迟无法出具，到底是送审时间晚了，还是勘察质量有问题无法完成审查？我觉得可以在工程勘察原始资料上下功夫。”温琳接过话茬儿。
“你说得没错。”童磊向温琳点点头，并安排道，“许杰，你对接一下勘察单位，跟进他们提供的初步审查意见并梳理相关情况；邹洋，你检查一下现场勘察照片等原始影像资料，并复核原始钻探记录与初步勘察报告中柱状图对应情况；温琳，你梳理送样检测记录和试验检测报告数据情况。”
“岩心取样照片很可能造假”
接下来两天，在审计组的不断催促下，宿东勘察公司和美佳勘察公司终于提供了初步审查意见。果然，审计人员发现第三方图纸审查机构对勘察报告提出了很多修改意见，并对勘察成果的真实性和规范性提出了疑问。
这时，邹洋看着勘察单位提供的上百张钻孔岩心取样原始影像资料犯了难：“这么多照片，钻孔里钻出来的岩心看着都差不多。”
“你们将不同的钻孔岩心取样照片对比起来看。”童磊说道。
邹洋和许杰立刻行动起来，很快发现了一系列奇怪的现象。
“嘎子村集中安置点项目的这张照片里的第二节岩心取样段与另一张照片的第五节岩心取样段，从颜色、纹路和断口上看是一模一样的。”许杰将童磊叫了过来，“您再看这两张，就是同一组取样以打乱摆放顺序的方式重新排列后再拍照。还有这两个钻孔的岩心取样明显是镜像分布。”
“凤鸣村集中安置点项目也有类似情况，岩心取样照片很可能造假。”邹洋补充道，“我刚刚又比对了两个项目的原始钻探记录和初步勘察报告中的钻孔柱状图。你们看，报告中这几张钻孔柱状图和对应的原始钻探记录，总深度都一样，但各类型土层，如耕植土、砾石土、漂卵石土等深度却都对应不上。还有这几个孔，钻探记录明明显示有地下水，柱状图标识却是无地下水。”
与此同时，温琳在土样和水样的检测报告中也发现了异常：“我发现检测单位都是一家名叫华达的检测公司，送检单位均为宿东勘察公司，送检人员是文刚，而美佳勘察公司并未送检。不同项目、不同勘察单位的检测样品由同一单位送样，很不符合常理。而且两份报告虽然编号不同，但雷同内容很多，像是在同一份报告上用图像处理软件修改过的，真实性存疑。”
“如果实际钻孔进尺深度、钻孔数、检测报告都造假，已开工的房屋很有可能存在质量和安全隐患。”邹洋神情严肃。
问题端倪基本显现，童磊立刻拿起电话向局领导汇报发现的疑点并制订下一步工作计划。
“既然勘察成果的真实性明显存疑，接下来大家分头行动，许杰继续核实造假的进尺深度、钻孔数，并进行取证；温琳带队延伸调查检测单位，核实检测报告真伪。”
童磊微微停顿了一下，说道：“刚刚局领导指出，我们还有些疑问没有弄清楚，比如两个项目造假手段如此相似，检测报告存在多处雷同，而且送检单位都是同一家，送检人员也是同一人，肯定不是纯粹的巧合，两个项目可能是同一家企业承接，因此我们还要关注投标时两家勘察单位是否存在串通投标行为。”
随着调查的深入，审计组发现两个项目钻孔进尺深度、钻孔数等近一半数据都涉嫌造假，同时延伸调查华达检测公司，发现该公司并未出具过上述项目的检测报告，这也印证了审计组的判断，勘察成果涉嫌造假。
“两家公司都没有什么问题，但我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另一边，邹洋也通过招标投标资料发现了重大线索。
“这几天，我在收集到的疑点基础上，调取了工程勘察的招标投标资料，并向建设单位了解了招标投标组织过程，发现宿东勘察公司和美佳勘察公司都有参与两个项目投标，从是否通过限制投标人条件评分获利、投标保证金缴纳是否规范等方面看，两家公司都没有什么问题，但我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邹洋将宿东勘察公司投标委托书铺在桌面上，指着上面的被委托人，说道：“你们看，这个江国华是前两天美佳勘察公司过来沟通情况那个江经理吗？”
“从被委托人身份证复印件上看，确实是他。”许杰惊讶地说道，“但他不是美佳勘察公司的现场经理吗？怎么又成宿东勘察公司的了？那文刚又是哪个公司的？”
“要想知道人员所在企业，我有一个好办法。”童磊灵机一动，说道，“建筑行业从业人员一般都会考取建造师、造价师等证照，而证照注册应与社保缴纳单位一致，我们可以通过全国建筑市场监管公共服务平台或者住建部职业资格注册中心进行查询。”
说干就干，许杰立即打开电脑查询起来。结果不出所料，江国华和文刚的证照均注册在宿东勘察公司，大家感觉到似乎打开了一个“缺口”。
“终于找到了关键证据。”许杰长舒一口气。
“从以往经验来看，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只能说明两家企业有嫌疑，直接作为证据是不够充分的，我们还应进一步核实两人社保实际缴纳情况，以及向两人问询是否存在串通投标行为。”温琳冷静地分析道。
这句话让大家陷入了沉思。突然，邹洋眼睛一亮：“如果是核实社保缴纳记录，我倒是知道一个简便的方法，就是通过手机微信社保缴费记录查询小程序查询自己的社保缴纳情况。”
大家心领神会。童磊快速拿出笔和纸，一边勾画一边部署道：“明天的谈话，我们按照这样的思路进行……”
“这四个人的证照全部注册在宿东勘察公司”
当天，审计组通知宿东勘察公司和美佳勘察公司的项目负责人和现场经理次日上午到审计现场进行调查谈话，但是左等右等，一直等不到相关人员，直到下午三点半左右，两家公司的四个人同时到达了审计组办公室，文刚和江国华也在其中。
按计划，邹洋对四个人的工作单位和身份信息做了登记，他拿到填好的登记表后，将表交给了另一个房间的许杰。等待多时的许杰马上登录全国建筑市场监管公共服务平台，对这四个人的证照注册情况进行查询。
不一会儿，坐在谈话室的童磊手机振动起来，他看到许杰发来的短信：“这四个人的证照全部注册在宿东勘察公司。”
童磊随即站起来看了看手表，笑着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嘎子村集中安置点和凤鸣村集中安置点两个项目的勘察情况开展调查谈话，还希望你们配合。”
“我们一定全力配合。”文刚和江国华一同说道。
“江经理，请问当时凤鸣村集中安置点项目的工程勘察报告是如何编制的，报告中的土样和水样的检测样品是谁送达的？检测公司叫什么名字？”温琳开门见山。
“勘察报告是公司内业人员编制的，具体是谁，时间太久了我确实记不清。我一般只负责现场，勘察原始资料提交给公司后我就不管了。检测送样也是公司安排人员去送，具体是谁我也不清楚。”江国华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简直是一退六二五。
“作为现场负责的经理，这些重要环节您都不清楚吗？”温琳不禁皱眉。
“公司在勘察外业和内业上有明确分工，我负责的项目很多，时间那么久了，记不清楚也很正常。”江国华一脸无奈。
温琳继续对其他人员开展调查谈话，不出所料，其余三人被问及细节时，都以记不清楚为由搪塞过去。
正当四人一脸轻松准备离开时，童磊突然说道：“大家再辛苦等一下，江经理、文经理，我们还有一些问题需要再找你们证实，请配合。”
两人表情明显一僵。
“江经理，我们再次确认一下您的工作单位和在本项目中负责的工作。”童磊开口问道。
“我的工作单位是美佳勘察公司，我个人负责现场勘察工作。”江国华答道。
一旁的邹洋并没有记录他的回答，而是直接拿出了投标授权委托书、全国建筑市场监管公共服务平台查询截图等证据，并请他使用微信查询社保缴纳情况。
江国华翻阅起资料，脸色煞白，额头上隐约出现了细密的汗珠。他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地打开了微信小程序，当要输入社保账户密码时，只见他的手指在不停颤抖。
他低着头，缓缓开口道：“我跟你们说了吧。我其实是宿东勘察公司的员工，凤鸣村集中安置点的勘察报告基本上都是我编制的，美佳勘察公司并未参与勘察工作，两个项目都是宿东勘察公司承接的。”
接下来的谈话中，江国华承认他们四人均是宿东勘察公司的员工。面对审计组出示的美佳勘察公司实际钻孔进尺深度、钻孔数、检测报告等证据，他也承认凤鸣村集中安置点的勘察报告确实存在造假行为。
“美佳勘察公司与我们公司常年都有业务上的往来，这两个项目是我们公司领导与美佳勘察公司领导事先约定好‘相互帮忙’，两家企业共同参与投标，中标后全部由我公司实施。”文刚也说出了实情。
“而编制虚假报告，是因为我们在进行野外勘探时，县住房和城乡建设局业主代表基本没有到现场来开展监督工作，他们对现场情况都不清楚，为了利益最大化，我们才造了假。”
江国华、文刚在谈话调查记录上签上名字并按下手印后，时间已接近晚上九点。
“今天的谈话，让我们完整地了解了事实真相。大家趁热打铁，明天继续完善证据链……”童磊鼓励道。
尾声
第二天一早，审计组直接来到县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向贺超了解情况。
“唉，我本以为省内两家甲级资质公司的信誉和工作质量都是没问题的，便疏于对现场监督管理和勘察成果的把关，也没有想到他们会串通。”贺超看到审计组出示的证据，有些不知所措，“如果严格按照合同约定支付勘察费用，就不会造成上百万元灾后重建资金的损失，是我工作上的失职……”
至此，审计组通过深挖细查，揭开了宿东勘察公司和美佳勘察公司通过串通投标获取项目，以编制虚假报告、伪造检测资料等方式，骗取灾后重建资金百余万元的真相。审计组迅速将材料整理后提交局党组。经研究，知州市审计局将两家公司串通投标、勘察成果造假，以及县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建设履行项目监管主体责任不到位导致财政资金损失等有关问题线索，移送至县行业主管部门和纪委监委。截至目前，云腾县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副局长李怀和建设管理股股长贺超受到严重警告处分；宿东勘察公司副总经理张文涛和美佳勘察公司副总经理李建明受到政务警告处分。云腾县纪委监委对宿东勘察公司项目经理文刚和江国华进行诫勉谈话，追回重建资金110万元。行业主管部门对宿东勘察公司和美佳勘察公司，以及相关执业人员处罚金数万元，并通过及时督促整改，排除了房屋质量和安全隐患，维护了受灾群众利益。(
（注：文中有关名称均系化名）
